闾丘露薇：媒介素养课堂

（一）

英文的Literacy，就是文化程度的意思，当然，这是按照中国的语境，文化程度，就是听说读写的能力。Media Literacy，在中国被翻译成“媒介素养”，直白一点，其实就是一个人使用，阅读，分析，以及创造媒体的能力。媒介素养为何在世界上很多国家被列入了中小学的课程，这是因为，身处一个被媒体信息包围的世界当中，如何去理解和解读这些信息非常的重要。也因为这样，政府和社会，具有透过教育，培养这种能力的责任，就好像政府有责任透过公立教育来扫盲和提升民众到文化程度一样。

为何想到要谈论这个话题？因为这段时间，发现各种小道消息，阴谋论，断章取义的资讯的传播，当中不乏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也因为他们／她们的学历和社会地位，变相的提升了这些资讯的可信度，因为人们通常会以为，教育程度越高的人，媒体素养的程度也应该越高。

事实是不是这样？

我没有办法下结论，但是有一点，越发显得媒体素养教育的重要性。因为只有透过这样的教育，才能够有能力分辨，信息是否有偏向，是否遭到了故意的取舍，是否有歪曲，是否有遗漏，是否有谎言；才了解大众媒介所采用的各种游说手段，明白媒体是想透过这些游说，试图让自己相信那些；透过了解媒介对一个文化和社会的影响，明白媒体的重要性；学习如何利用个人的经历，能力，信仰和价值观，去评判获取的资讯。所有的这些，才能让大家在一个更加公平的媒介环境当中。

比如，资讯的发布途径被垄断，会有怎样的后果？同样的，信息泛滥，或者分不清媒体政治立场，又会有怎样的后果？如何培养获取资讯的方法，养成怎样的习惯？如何分清小道消息，阴谋论？怎样才算有公信力，怎样才算是符合新闻守则的新闻？

关于媒介素养教育的重要性，看到国内有一些学者写了一些文章，呼吁在学校教育中进行，也有学者透过专栏开始媒介课堂，为中学生解答一些在媒介接触中产生的疑惑。这些年，随着互联网称为人们获取资讯的重要来源，呼吁进行媒介素养教育的声音多了一些。事实上，在数码时代的媒介素养教育，即便是在国外，也还算得上是一个新的课题。

媒体的范围是非常广，从新闻报刊到电影电视，只要是信息的传播载体，都可以被视为媒体，这也就是中国现在很流行的“自媒体”的出处，类似于十年前的“公民记者”，只不过范畴要更加广泛一些，已经从单纯的新闻报道，变成了各类内容的制作。我是一个曾经做新闻，教新闻，现在研究新闻的人，虽然我一直以来的范畴都是在新闻媒体，但是作为一个曾经制作生产资讯，同时也消费资讯，而现在学习分析媒介的人，我觉得有责任，利用自己的经验和学到的知识，利用自己的文字，来和大家分享，一起提升媒体素养水平。

要了解媒体和社会的关系，首先需要从媒体制度开始。不同的媒体制度，决定了媒体的准入门槛，传播地域和人口分布，资金收入来源，以及内容的生产等。

五十年代，三名美国传播学教授，Fred S. Siebert, Theodore Peterson 和 Wilbur Schramm提出了在学术界一直沿用到今天的Four Theories of the Press,根据不同的政治理念，将媒体制度分成四类。分别包括了：

1. Authoritarian (威权主义)，因为个体是混沌和缺乏判断能力的，所以由国家控制大众媒体，来进行统一的资讯发布，创造一个和谐的社会环境，媒体的作用是教育和宣传，便于统治者进行社会控制。

2. Libertarian (自由主义)，基于把个体看成是理性的，并且有天赋权利，包括言论表达，以及对统治者的权利监督。

3. Communism（前苏联的共产主义），媒体是政府和国家的喉舌，由党拥有和管理。允许媒体批评，但是不能挑战党的意识形态。在这个制度下，个体同样被视为因为缺乏判断力，而需要由政府和国家来保护。

4.Social Responsibility (社会责任)，这是二十世界中期在美国开始出现的一个概念，强调媒体的社会责任。这个概念源自于libertarian，但从道德上，对媒体有了更高的要求。

目前在全球范围，虽然可以按照这样的分类来找到符合的国家，但是更多的，是在不少国家，如果看媒体的状态，已经开始出现两种或者以上的这种分类的混合。但是尽管这样，按照这样的分类，来看媒体到底是谁拥有的，不管是资本还是国有，内容的生产对大众和社会有怎样的影响，优点和缺点有哪些，有没有替代的解决和改善的方法，依然还是有帮助的，而且也比较清晰。

（二）

在谈威权主义新闻制度前，先来介绍一下如何定义威权主义. Juan J. Linz设定了四个组成部分：1. 政府限制政治性机构发展，包括政党，立法机构以及各种利益团体等，透过削弱这些机构的独立性，来减少对自己的竞争； 2. 透过感性诉求来建立政权的合法性，比如指出国家正在面临的危机，从而需要更加严格的社会管控；3. 限制大众的政治参与，但是当政府需要的时候，又会呼吁大众参与政治来表达对政府的支持；4. 领导人的权力 “formally ill-defined” ，具体表现在于宪法经常更改，或者被废止，使得领导人的权力边界无法透过宪法来进行限定，从而让领导人可以赋予自己更多的权力。

威权政府的特征决定了这些国家中大众媒体的制度。而如果来看人类历史的话，威权主义的媒体制度可以说是存在的历史最长久的。正如Fred S. Siebert在“Four Theories of the Press”中所指出的，在西方出现了印刷媒体之后的二百多年的历史中，尤其是在西欧，媒体制度的基础来源于如何对媒体进行控制，而这种威权主义的理念决定了大众媒体和现代社会的关系以及它们的功能。

当我们来谈论不同的媒体制度的时候，第一个要问的问题，那就是谁控制媒体。

在威权主义媒体制度下，大部分印刷媒体是由私人控制，但是政府控制电视广播以及电影等大众传播媒介。“四种媒体制度”是学者们在五十年代提出的理论，放在当时，拿来举例的有希特勒统治下的德国和墨索里尼统治下的意大利。而如果放到当下，从学术界来说，属于这一个类别的国家包括叙利亚，白俄罗斯，乌兹别克以及津巴布韦等。

我们来看看白俄罗斯。尽管白俄罗斯的宪法规定，公民享有言论自由和新闻出版自由，但是政府制定的相关法律，对于人们行驶权利进行了限制。比如，法律规定，批评总统以及政府属于刑事罪；私人媒体必须获得政府批准。白俄罗斯的广播电视网络的基础设施由政府控制，有线电视网络必须获得政府批准才能提供电视频道服务，互联网基础设施，同样由国有企业垄断。至于媒体中外资的比例，2014年，从原本到最高百分之三十减少到百分之二十。

截至2009年，白俄罗斯有1314家媒体，当中414家国营，900家是私营媒体。国营媒体透过税收以及国家补贴来经营，而私营媒体则是透过广告收入。由于媒体经营需要获得政府审查通过，每年都有独立媒体的牌照被政府吊销。2014年白俄罗斯的互联网渗透率是百分之五十九，随着使用互联网人数增加，政府开始对原本管理宽松的网络媒体以及博客开始进行审查。

这两年，土耳其政府被批评越来越向威权政府靠拢，其中一个经常被拿来谈论的，就是土耳其新闻自由空间的缩减。透过立法，土耳其记者经常被法庭禁止调查官员贪污，以及涉及国家安全的事件。除此之外，土耳其政府高官，包括总统埃尔多安本人，经常公开攻击和批评一些针对政府的记者，而这些记者也因此成为社交媒体上被骚扰的对象，甚至遭到死亡威胁。另外，政府也会利用其他手段威胁媒体老板，包括影响广告投放，以及商业前途等，从而让这些媒体放弃报道敏感事件，或者解雇在政府看来是麻烦制造者的记者，编辑以及专栏作家。2014年2月，透过修订法律，土耳其电讯局获得扩权，可以在没有法庭许可令的情况下，有48小时的空间来屏蔽任何网站；到了9月，政府再次修订法律，允许电讯局用国家安全，维持公共秩序以及预防犯罪的名义，无需法庭许可令屏蔽网站。不过，这两项修订，在同年10月，被土耳其宪法法庭推翻，认定违宪。

威权主义媒体制度的特点在于，虽然存在私营媒体，但是政府透过法律，以及其它的手段，比如发牌制度，来控制私营媒体的进入和传播以及内容制作。通常，当一个政府走向威权主义统治的时候，大众媒体不可避免的会走向同样的被监管模式。回看历史的话，还有马科斯统治下的菲律宾，朴正熙时代的韩国，还有解除种族隔离前的南非。

至于”四种媒体理论”中提出的前苏联共产主义媒体制度，在五十年代，对于学者来说，这是一个新的，和威权主义媒体制度不同，但是又分割不开的一种新的模式。

最主要的区别，在前苏联媒体制度下，前苏联政府用直接的，或者间接的方式控制所有的大众媒体。也就是说，所有的媒体，分别被控制在小部分的苏共领导人手中。而这些媒体的共同特点，就是避免谈论自己国家存在的问题，放大民主国家所有的缺点。比如对于国内的天灾人祸避而不报，但是大量报道西方国家，尤其是美国的天灾，以显示这些国家的政府是多么的无能。

不过，随着八十年代戈尔巴乔夫推动的社会和经济改革，这种前苏联媒体制度反而在前苏联消失。戈尔巴乔夫的改革同样涉及到媒体，当中包括，媒体不再由中央政府垄断，放松对新闻媒体的管控。1990年6月，前苏联政府颁布法律开放报禁，允许和保障公民办报的权利，短短两个月内，出现了七百多家报刊。虽然前苏联模式的媒体制度目前仍然存在在一些国家，比如古巴，越南等，但随着苏联解体，俄罗斯进入了民主国家行列，媒体制度出现本质上的分别。只是，和土耳其一样，随着普京被批评向威权统治靠拢，俄罗斯原本脆弱的新闻自由，也在受到影响。

至于目前俄罗斯的媒体制度，有学者认为如果按照“四种媒体理论”来分类的话，更加接近威权主义，但是同时又有新的特点，那就是除了国家权力对于媒体的影响和控制，还加上了私人资本权力和影响，Jonathan Becker称之为“新威权主义媒体制度”。

叶利钦被视为新闻自由的支持者，在不少俄罗斯媒体人眼中，认为他尽管也对反对党媒体施压，但是并不敢走回老路，就算是普京，他在1999年也公开表示：“如果我们没有自由的大众媒体，我们就会倒退到过去“，他认为，新闻自由”是民主基石之一“。但是在他在任期间，政府对于媒体的干预越来越强。

之所以被称为是”新威权“，和传统的威权主义媒体制度不同的地方在于，在允许私营资本进入媒体的同时，政府透过补贴，税收优惠，政府广告以及其他手段来奖励支持政府的媒体；为了使得批评政府的媒体保持沉默，政府并不需要透过事先的审查来达到目标，而是透过事后的有选择的法律诉讼手段来针对媒体的拥有者，或者是相关的记者，而这样的示范，会有效导致媒体的自我审查；针对媒体和媒体人的暴力行为频频出现，在俄罗斯，记者不仅仅面临骚扰，还有暗杀，而这些犯罪行为，往往不了了之，政府显得无能为力。

（三）

自由主义媒体理论起源于十六世纪的欧洲，这是针对当时的威权主义媒体理论的。当时，国际贸易的兴起以及城市化，使得乡村贵族基层的权利受到挑战，一波波的社会运动，人们开始追求个体自由和自由思想，无产阶级运动兴起。在自由主义者看来，资讯就是知识，知识就是力量，而资讯是每个人都有权利获得的。

自由主义者认为，人是有足够的能力和理智来作出好的判断。每个人都有能力去追求美好而不是劣质的资讯，也因为这样，媒体不需要被限制，即便是再糟糕，再劣质的观点和资讯，都可以进行传播，因为人们自然有能力分辨好坏。这是和威权主义媒体理论本质上的分别，在威权主义媒体理论下，所有的媒体都需要由政府或者精英来进行控制，因为只有政府和精英才有能力帮助大众筛选出好的，健康的，有用的资讯。说到这一点，深受普鲁士新闻审查制度之苦的马克思，是这种媒体理论的支持者也是受益者，他在欧洲很长一段时间的收入来源，是他为美国的报刊撰稿，担任驻欧洲记者，而美国的媒体从一开始，就是在这种理论之下出现的。

自由主义媒体理论的特点包括：

1. 各种不同的观点相互竞争

2. 媒体的看门狗功能，鼓励批评，甚至攻击政府的政策和施政

3. 记者和编辑在一个媒体机构中享有完全的自主

4. 媒体和政府之间没有任何关联，政府不能拥有和控制媒体

5. 媒体免予任何形式的审查

如果拿这些特征来看现在的媒体，在目前的情况下，个别的媒体机构可以做到这一点，但是如果上升到整个国家的媒体制度，那么没有一个地方完全符合。这主是因为其中的第三个特点，媒体从业人员享有完全的自主权。

举个例子，比如wikileak，维基泄密所公布的那些保密文件。虽然这些内容让公众更加了解政府如何运作以及存在的问题，从而让公众因此获得判断能力，去反对那些存在问题的政客或者官员。对于任何政府，不管标榜自己多么的自由和民主，都是不乐意看到，或者主动披露这些资讯的，这个时候，只有在自由主义媒体理念下才能够存在这样的媒体，去向公众披露这些资讯。

自由主义媒体理论的优点在于，在没有审查制度之下，新闻自由使得媒体可以揭露更多关系到公众知情权的事件，可以在没有政府设定的各种障碍下，监督政府的执政和政策制定以及落实。而允许各种资讯和观点的存在，给予了个体充分的言论自由，使得不同的价值观都有机会得到传播。在这种理论下，造谣也是被允许的，事实上，很多国家存在的八卦小报，阴谋论网站，就是在这种媒体理念下的得以生存的例子。对于大众来说，正是因为明白它们的性质，所以也不会太当真，看看而已。

但是自由主义媒体理论的缺点也正在这里，批评者认为，把人的理性看的过于强大，把人的道德标准也预估的太高，很多时候，很多人并没有能力区分优质和劣质的资讯，也没有能力做出正确的判断。当他们面对一堆的汪洋大海一样的资讯的时候，他们很容易被那些糟糕的的内容所吸引。另外，这种理论也忽视了适当对媒体进行监管的合理性，忽视了因为对于媒体的放任，导致的对个体自由的冲突。

再举个例子，如果一家媒体恶意的诽谤某个个人或者机构，并且对个人或者机构造成了实质性的伤害，难道不需要为这样的行为负责吗？因此我们可以看到，很多奉行自由主义媒体理念的国家，往往会有其他的相关法律，来惩罚这些造成实质伤害的媒体和个人，比如诽谤罪，仇恨罪等等。

社会责任理论算是对自由主义媒体理论的一种修订。根据这样的理论，媒体需要承担起社会责任，比如塑造自己的公信力，并且进行行业内的自律，或者公众监督。像媒体伦理，媒体守则，以及各种业界委员会等等，都是这种理论的产物，规范媒体的行为。因为在这种理论下，媒体虽然享有自由，但是同时有服务社会的义务。

二战期间，Time的出版人Henry Luce 和芝加哥大学校长Robert Hutchins 成立了Hutchins commission, 来调查和研究媒体在一个民主社会中的作用，回应当时公众和政府对媒体批评。这个由十二个知识分子组成的委员会在经过了四年的调查后得出结论：媒体确实对于社会的稳定以及民主发展非常重要，也因此大众媒体需要承担起社会责任。也就是说，媒体在进行报道的时候，有道德义务从对社会整体是否有利的角度进行考虑，决定是否进行报道以及如何进行报道。新闻伦理守则在这样的理论上诞生。

来看这两种理论，相同点在于，都强调新闻自由，这点和威权主义理论以及前苏联理论是截然不同的。媒体都不是由政府所控制，使得媒体拥有向自己的受众独立自由表达的权利，同时每个人都有选择媒体的自由，自己决定透过哪些渠道来获取资讯，而不是由政府或者精英替自己决定。

但是自由主义媒体理论强调的是绝对的自由，而社会责任媒体理论则为自由设定了一个前提，那就是媒体对社会发展的道德义务。前者认定人有理性思考和选择的能力，后者则认为，受众完全可能会遭到媒体的误导。后者接受政府采取审查手段，阻止反社会的资讯流出，前者则认为，不需要任何的监管手段。

John Milton说过，任何人都必须有获取任何资讯的权利，也就是“free market place of ideas”，而这也是自由主义媒体理论的一个基础，在这种理论基础上，媒体只是提供一个平台，人们在这个平台上交流，透过对话，从而获得真理。但是从社会责任媒体理论角度来看，虽然是一个自由市场，媒体只是提供一个平台，但是这样的市场和平台需要规则和规范，这样来到这样的平台和市场的人们才会对自己的行为负责。

问题：

1. 你认为个人有没有能力做出理性选择，从全面但杂乱的资讯中获取好的和准确的那些吗？